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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24-11-16 15:57

[古典]品花宝鉴(全)-4

  

第六回颜夫人快订良姻梅公子初观色界

话说年年交代,只在除夕,明日又是元旦,未免有些庆贺之事。忙了两天,
至初三日,王文辉处就有知单并三副帖子来,知单上开的是:户部侍郎刘、内阁

学士吴、翰林院侍读学士梅、詹事府正詹事庄、左庶子郑、通政司王、光禄寺少

卿周、国子监司业张、吏科给事中史、掌山西道陆、兵部员外郎杨、工部郎中孙、

共十二位。士燮看了比去年人更少了,叫小厮拿两副帖,到书房里去与魏、
李两位少爷。

到了初五日,颜夫人也要请客,请了他表嫂王文辉的陆氏夫人,并他家孙氏
少奶奶,与两位表侄女,又请了孙亮功的陆氏夫人,与其大姑娘,并两位少奶奶,
就是孙大姑娘辞了不来。

这王、孙两家的陆氏夫人,是嫡堂姊妹,王家的陆氏夫人,是陆御史宗沅的
堂妹,他亲哥哥叫陆宗淮,现任四川臬司。

孙家的陆氏夫人,是陆宗沅的胞妹。王家的陆夫人年四十一岁,孙家的陆夫
人年三十九岁。这两位夫人都是续娶的。虽在中年,却还生得少艾,不过像三十
来岁的人,而且性爱华,其服饰与少年人一样。王文辉的夫人生得风流窈窕,是
个直性爽快人,与文辉琴瑟和谐。这孙家的陆夫人,容貌也与乃姊仿佛,但性情
悍妒,本将亮功有些看不起,又为他前妻遗下来三个宝贝,都是绝世无双,心头
眼底刻刻生烦,闲来只好将亮功解个闷儿。这亮功从前的前妻,是极丑陋的,也
接接连连生了一女两男,后娶了这位美貌佳人,便当着菩萨供养。这个陆夫人,
也是自小娇憨惯的。到了如今二十余年,已是四十来岁人,性气倒好了些,也把
亮功看待比从前好得多了。无奈亮功已中心诚服在前,目下夫人虽能格外施恩,
他却是一样鞠躬尽瘁。

陆夫人就生了王恂的少奶奶一个,名叫佩秋,生得德容兼备,爱若掌珠,十
八岁嫁与王家去了。还有个白头的大姑娘,是不能嫁人的,新年已二十九岁。嗣
徽二十六,嗣元二十四,这两个废物,都已娶了亲。嗣徽娶的沈氏,是国子监司
业沈恭之女,名字叫做芸姑。生得齐齐整整,伶俐聪明,嫁了过来,见了那样丈
夫,便想自寻短见,被他的丫鬟苦劝,只得自己怨命。后来回了娘家,不肯过来。

那位司业公,是个古扳道学人,将女儿教训了一顿,送了过来。这沈姑娘实
在无法,又遇嗣徽淫欲无度,那个红鼻子常在他脸上擦来擦去,闹得沈姑娘肉麻
难忍,后来只得将一个陪房的大丫头,叫嗣徽收了。这丫头名叫松儿,生得板门
似的一扇八寸长的脚,人倒极风骚的,嗣徽本先偷上了几次,试用过他那件器物,
倒是个好材料,便爱如珍宝,竟有专房之宠。这沈姑娘如何还有妒心,恨不得他
们如蛤蚧一般,常常的连在一处,也脱了他的罪孽。外面侍奉翁姑,颇为承顺,
背地却时时垂泪。

这嗣元娶的是巴氏,名字叫做来风。父亲巴天宠,是上江风阳人,清白出身。

自小当兵,生得一表人材,精于弓马,又得了军功,年才四十余岁,已升到
总兵之职,现在天津镇守海口。听了媒人谎话,将个爱女嫁了嗣元。

这位巴姑娘生得十分俊俏,桃腮杏脸,腰细身长,柳眉晕杀而带媚,凤眼含
威而有情,性气燥烈异常,少小娇痴已惯,可怜十七岁就嫁了过来。他只道文官
之子是个风流佳婿,蕴藉才郎,一见嗣元那个猴头狗脑的嘴脸,又是期期艾艾,
一口结巴,就在帐里哭了半日。到晚嗣元上床,要与他脱衣,就被他打个嘴巴。

嗣元半边脸,已打得似个向阳桃子,便嚷将起来,似狗狺的一般,揎拳掳臂,
也想来打巴姑娘。巴姑娘趁他走近身时,便站将起来,索性的劈胸一拳,把嗣元
打了一交,嗣元爬起来往外就跑,伴送婆、家人媳妇、陪房的丫头一齐拖住,再
三的劝他,又将巴姑娘也劝了一会。这巴姑娘原也一时使气,仔细一想,原悔自
己太冒失了,闹起来不好看,且兼娘家又远,照应不来,只得忍耐不语。嗣元嘴
里乱说,被伴送婆掩了他的口,与他们卸了妆,脱了衣,再三的和解,服侍他们
睡下,方才出去。嗣元经了这两下,心已悔了,再不敢寻他,只得避在脚头,睡
了一夜。过了几天,巴姑娘的乳母苦苦的喻以大义,说官家之女,怎好打起丈夫
来,就是丈夫生得不好,也是各人前定的姻缘。巴姑娘原是个聪明人,也知木已
成舟,不能怎样,只好独自洒泪。这嗣元过了几天,见他和平些了,便想也行个
周公之礼。等他睡着了,便解开了他的衣裤。巴姑娘本要不依,一想吵闹起来便
不好听,且看看这呆子怎样。谁想这个孙嗣元,样样鄙夷乃兄,独这件事却没有
乃兄在行,始而不得其门,及得了门时,已是涕泪潸潸,柔如绕指了。孙嗣元又
急又愧,巴姑娘又恨又气,以后非高兴时,便轻易不许嗣元近身,所以巴姑娘做
了五六年媳妇,尚未得人伦之妙,这也不必叙他。

那一日,文辉的夫人带了二女一媳,香车绣撵的到了梅宅。

颜夫人领着一群仆妇丫鬟迎将出来,引进了内堂。这颜夫人虽四十外的人,
尚觉丰采如仙,其面貌与子玉仿佛。颜夫人见琼华小姐更觉生得好了,清如浣雪,
秀若餐霞,疑不食人间烟火食者。而蓉华小姐朗润清华,外妍内秀。那个孙氏少
奶奶佩秋,媚妍婉妙,和顺如春。两夫人见过了礼,然后两位少奶奶、一位姑娘,
齐齐的拜见了颜夫人,各叙了些寒温。陆夫人问起子玉来,颜夫人说他父亲带他
出门去了,琼华小姐心里始觉安稳。忽见仆妇报道:「孙家太太与少奶奶到。颜
夫人也降阶迎接,陆氏夫人是常见的,那两位少奶奶虽见过两次,看今日装饰起
来愈觉娇艳,颜夫人也深知其所适非天,便心里十分疼爱起来。当下各人见礼已
毕,谈起家常来,文辉的夫人,总称赞子玉,似有欣羡之意。亮功的夫人笑道:」

姐姐,你的外甥固好,就我的外甥女也不错。你既然这样心爱,你何不将我
的外甥女,配了你的外甥,也如我将我的外甥,配了你的外甥女一样。你们亲上
加亲,教我也沾个四门亲的光儿不好吗?「颜夫人初听,竟摸不清楚,后来想着
了,就笑道:」姊姊好口齿,这么一绕,叫我竟想不出谁来?我们是久有此心,
恐怕自己的孩子顽劣,不敢启齿,怕碰起钉子来。我想表嫂未必肯答应的。「

文辉的夫人道:「姑太太是什么话,咱们至亲,那里还有这些客话。倒是我
的孩子配不上外甥是真的。姑太太想必不肯作主,还要让姑老爷得知,姑老爷心
里怎样?」颜夫人道:「我们老爷也久有此心,在家也常说起来。去年表兄来托
我们做媒,我就要说出来,刚刚有件什么事情来,就打断了,没有能说,至今还
耿耿在心的。」亮功的夫人冒冒失失道:「就这样罢,儿女之事,娘也可以作得
主的,定要父亲吗?」颜夫人道:「若别家呢,我就不敢做主,自然要等他父亲
答应。若说这外甥女,是我们二人商量过许多回了,都是一心一意的,只要表嫂
肯赏脸就是了。」文辉的夫人道:「们也是这样。」亮功的夫人道:「既如此,
你们两亲家见一个礼,一言为定罢。」颜夫人就对文辉的夫人拜了一拜,文辉的
夫人也拜了。亮功的夫人实在爽快,将颜夫人头上仔细一看,拔下一枝玉燕钗,
就走到琼华面前与他戴上,琼华两颊发(赤页),用手微拦。亮功的夫人笑道:
「这是终身大事,不要害燥。」羞得琼华小姐置身无地,说又不好,避又不好,
除下钗子又不好,低了头,双波溶溶,几乎要羞得哭出来。他的母亲与颜夫人看
了,皆微微的含笑,众少奶奶也都笑盈盈的。蓉华见妹子着实为难,便拉着他到
阑干外看花,又到别处屋子里去逛,众少奶奶一齐跟着去了。亮功的夫人道:
「我这个媒做得好么,你们两亲家,都应感激我,真个是郎才女貌,分毫不差。

比不得我们那三个废物,两个废男,已经害了两位姑娘,还有个废女在家,
难道也能害人么?这也就可以不必了。「文辉的夫人道:」你们两位少奶奶倒和
气么?「

亮功夫人冷笑道:「怎么能和气?人心总是一样,难道我还能帮着儿子说媳
妇不好?我自己看看也过意不去。大房呢,他外面还能忍耐,不过闷在心里,闲
时取笑取笑他。二房的性子比我还燥。我们那老二更不如老大,嘴里勒勒勒勒的
勒不清,毛手毛脚不安静,我听得常挨他媳妇打,打得满屋子嚷,满屋子跑,我
也只好装听不见。花枝儿般的一个媳妇,难道还说他不好?叫他天天与个猴儿做
伴,自然气苦交加。我是最明白的,不比人家护短,就自己儿子好。也只有你妹
夫才生得出这样好儿女来。」说得两位夫人皆笑。

且说众少奶奶同着琼华小姐,逛到一处,是个三小间的套房,甚是精致。

名书古画,周鼎商彝,罗列满前。内里有两个小丫头,送上茶来。沈氏少奶
奶问道:「这间屋于是谁住的?」小丫头道:「是少爷住的。」沈氏少奶奶道:
「少爷不在屋里么?」小丫头道:「不在屋里。」众少奶奶便放了心逛起来。到
了里间,见小小的一张楠木床,锦帐银钩,十分华艳,似兰似麝,香气袭人。

众少奶奶见这屋子精雅,便都坐下。巴氏少奶奶是没有见过子玉的,见镜屏
里画着一个美少年,面粉唇朱,秀气成采,光华耀目,觉眼中从未见过这样美貌
人,便拉孙氏少奶奶同看道:「姑奶奶你看这画,画得好么?」孙氏少奶奶一笑
道:「这个就是我们将来的二姑爷,真画得像。」蓉华与沈氏少奶奶都来看子玉
的小照,惟有琼华不来,独自走到书桌边。随手将书一翻,见有一张花笺,写着
几首七盲绝句,题是《车中人》,像是见美人而有所思。看到第三首末句,是押
的琼字韵,用的是仙女许飞琼;第四首末句是押的华字韵,用的是仙女阮凌华。

琼华看了心里一惊,想道:这位表兄原来这般轻薄,他倒将我的名字拆开了
押在韵里,适或被人见了怎好。遂趁他们在那里看画,即用指甲挖去了那两个宇,
脸上红红的,独自走了出去。

那边众少奶奶也出来,巴氏少奶奶还将子玉的小照看个不已,出来时还回头
了两次,不觉失口赞道:「这才是个佳公子呢。」

众佳人微笑。颜夫人着丫鬟来请坐席,众佳人方才出来。这席分了两桌:三
位夫人一桌,五位佳人一桌。席间两位陆夫人好不会讲,这边那几位少奶奶,也
各兴致勃勃。唯有琼华小姐,今日心神不安,坐在席间说也不说,心里恨他的姨
母将颜夫人的钗子戴在他头上,便觉得这个头,就有千斤之重,抬不起来。

众少奶奶知他的心事,虽寻些闲话来排解他,他却总是低头不语,懊悔今日
真来错了。这两位夫人,与众佳人叙了一日,直到晚饭后定了更才散。

次日,要说妨苏会馆团拜的事了,一早梅学士先去了。聘才于隔宿已向子玉
借了一副衣裳,长短称身。只有元茂嫌自己的衣服不好,闷闷的不高兴,见了子
玉华冠丽服的出来,相形之下颇不相称,便赌气脱下衣裳,仍穿了便服,说道:
「我不去了。」子玉就命云儿进去。禀知太太,将我的衣服拿一副出来,说李少
爷要穿,云儿随即捧了一包出来。谁知子玉虽与元茂差不多高,而身材大小却差
得远甚。元茂项粗腰大,不说别的,这领子就扣不上;束起腰来,短了三寸。子
玉道:「不好,我的衣服你穿不得,不如穿我们老爷的罢。」又叫云儿进去换了,
拿了梅学士的衣服出来。这梅学士生得很高,兼之是两件大毛衣服,又长又宽。

元茂穿了,在地下乱扫。聘才替他提起了两三寸,束紧了腰,前后抹了几抹,
倒成了个前鸡胸后驼背。

再穿了外面的猞猁裘,子玉又将个大毛貂冠给他戴了,觉得毛茸茸的一大团,
车里都要坐不下去,惹得子玉、聘才皆笑。带了四个书童出来,外面已套了两辆
车,四匹马。子玉独坐一车,聘才、元茂同坐一车,一径来到姑苏会馆,车已歇
满了。

三人进内,梅宅的家人见了,迎上前来,道:「王少爷、颜少爷来了多时了,
诸位老爷早巳到齐。」遂一直引至正座,见已开了戏。座中诸老辈,子玉尚有几
位不认识,士燮指点他一一见了礼,这些老前辈个个称赞不休。随后聘才、元茂
上来与王文辉见礼。聘才还生得伶俐,这元茂又系近视眼,再加上那套衣服,转
动不便,一个揖作完,站起来,不料把文辉的帽子碰歪在一边。文辉连忙整好,
元茂也胀红了脸,就想走开。

偏有那司业沈公,年老健谈,拉住了子玉,见他这样丰神秀澈,如神仙中人,
想起他那位娇客来,真觉人道中,有天仙化人、魑魅魍魉两途。便问了目下所读
何书,所习何文的话,子玉一一答了。子玉尚是年轻,被这些老前辈,你一句我
一句的赞,倒赞得他很不好意思。沈大人放了手,子玉等告退,来至东边楼上,
王恂、颜仲清便迎上来,都作揖道:「我们已等久了,怎么这时候才来?」子玉
道:「今日起迟了些,那孙大哥、孙二哥还没有来么?」王恂道:「也该快来了。」

王、颜二人又与聘才、元茂款接了一番。只见对面楼上来了几个,先是右待
郎的少君刘文泽做主,请了史给事的少君史南湘、吴阁学的外甥张仲雨、姑苏名
士高品、国子监司业沈公之子沈伯才、天津镇守海口巴总兵之子巴霖,这两位就
是孙氏弟兄的妻舅。还有一个本京人,原任江苏知县之子冯子佩,尚未到来。这
一班人,子玉除了南湘、文泽之外,恰不认识。这刘文泽字前舟,系中州世家,
已得了二品荫生。这人最是和气,性情阔大,蔼然可亲,尤好结交,与徐子云、
华星北均称莫逆。那个张仲雨是扬州人,生得俊秀灵警,是进京来赶异路功名的,
就住在他舅舅吴阁学家。一切手谈博弈,吹竹弹丝,各色在行,捐了个九品前程,
是个热闹场中的趣人。这高品是苏州人,号卓然,是个拔贡生。聪明绝世,博览
群书,善于诙谐,每出一语,往往颠倒四座。与沈司业有亲,因此认得孙氏弟兄,
时相戏侮。这沈伯才是个举人,年已三十余岁,近选了知县,将要赴任去了,是
个精明强干的人。这巴霖却从他父亲任上来看他姐姐的。他的相貌与他姐姐一样
俊俏,年才二十岁,文武皆能。因与孙氏昆仲不对,情愿住在店里,与刘文泽倒
是相好。

当下王恂、仲清引了子玉过去,与他们一一见了,彼此都是年谊世交,各叙
了些仰慕之意。刘文泽道:「庸庵,你请客怎么不通知我一声。就是你请这二位
生客,我们在一处也很好,何必又要另坐在那边。」王恂笑道:「不是我定要与
你们分开,庾香是不用说的,就是这李、魏二位长兄,也是最有趣的人。我今日
还请了孙氏昆仲,这两位与众不同的,沈大哥虽不接浃,还不要紧,想能容得他。

我实在怕巴老三一见他们,就要闹起来。「众人皆笑。

巴霖道:「王大哥,这就是你不该。你既然有三位尊客,就不应请那两个恶
客,教人食不下咽,不过看着裙带上的情分罢了。」说得众人大笑。高品道:
「最好,最好,我们今日就并在一处,为什么食不下咽?有了‘蛀千字文’,‘
韵双声谱’,还胜如《汉书》下酒呢。」史南湘道:「怕什么?搬过来,搬过来!

正席上有许多老前辈在那里,巴老三想必也不动手的。「

王恂只得叫将那边两桌,就搬过这边,一同坐下,南湘道:「庾香,你今日
就看见好戏好人了,你才信我不是言过其实呢。」

子玉笑道:「你定的第一,我已经请教过了。」南湘道:「何如,可赏识得
不错?」子玉笑而不言。王恂道:「你几时见过的?」子玉道:「你好记性,那
天还问你要饭吃,拉住了你,你倒忘了?」南湘侧耳而听,听这说话诧异,将要
问时。王恂笑道:「冤哉!冤哉!那个那里是袁宝珠,那是顶黑的黑相公,偏偏
他的名字也叫保珠,庾香一听就当是你定的第一名。我也想着要分辨,就被那保
环缠住,没有这个空儿。」南湘大笑,子玉才知道另是个保珠,不是《花逊上的
宝珠。

只见王家的家人报道:「孙少爷到。」嗣徽昆仲先到正席上见了礼,然后上
楼,众人都笑面相迎。嗣徽举眼一望,见了许多人,便作了一个公揖。见了高品、
沈伯才,心中甚是吃惊,暗道:「偏偏今日运气不佳,遇见了这两个冤家。」嗣
元见了巴霖,也觉心跳,也与众人见了礼,巴霖勉勉强强,作了半个揖。楼上分
了四桌。刘文泽道:「都是相好,也不必推让,随意坐最好」。大家都要远着孙
氏弟兄,便乱坐起来。刘文泽、沈伯才、巴霖、张仲雨坐了一席;史南湘、颜仲
清、高品拉了子玉过来,坐了一席;聘才、元茂坐了一席;嗣徽、嗣元坐了一席,
王恂只好两席轮流作陪。孙嗣徽又之乎者也的闹了一会,问了魏、李二位姓名、
籍贯。一面就摆上菜喝酒。高品见嗣徽的脸上疙瘩更多了好些,喝了几杯酒,那
个红鼻子如经霜辣子,通红光亮。

高品对着沈伯才笑道:「天下又红又光的,是什么东西,不准说好的,要说
顶脏的东西。」伯才已明白是说嗣徽的鼻子,便笑道:「你且说一个样子来。」

高品道:「我说:红而光,腊尽春回狗起阳。」众人忍不住一笑。嗣徽明白,
瞪了高品一眼,道:「恶用是□□者为哉?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

众人又笑。沈伯才笑道:「我也有一句:红而光,屎急肛门脱痔疮。」众人
恐正席上听见,不敢放声,然已忍不住笑声满座。巴霖道:「我也有一句,比你
们的说得略要干净些。」即说道:「红而光,酒糟鼻子悬中央。」高品笑道:
「不好了,教你说穿了题,以后就没有文章了。」嗣徽道:「好不通。这些东西,
有什么红,有什么光?」即说道:「红而光……」便顿住了,再说不出来。

众人看了他那神色,又各大笑。嗣元呵呵的笑起来,那只吊眼睛索落落的滴
泪,说道:「我、我、我有一句:红红红红而光,一一一一团火球飞上床。」众
人笑得难忍,将要高声笑起来。颜仲清道:「这一烧真烧得个红而光了。」高品
道:「这一烧倒烧成了孙老二的三字经。」众人不解其说,高品道:「那救火的
时候,自然说来、来、来!快、快、快!救、救、救!搬什物的抢、抢、抢!逃
命的跑、跑、跑!风是呼、呼、呼!火是烘、烘、烘!烧着东西,爆起来口必、
口必、口必!剥、剥、剥!人声嘻杂,嘻、嘻、嘻!出、出、出!不是一部《三
字经》么?」巴霖道:「孙老二还有两门专经,你们知道没有?」高品笑道:
「我倒不晓得他还有专经。」巴霖道:「打手铳,倒溺壶,这两门是他的专经。」

众人听他骂得太恶,倒不晓得他有何寓意,便再问他。巴霖道:「也是个三
字经,打手统是捋、捋、捋,倒溺壶是别、别、别。」众人大笑。子玉赞道:
「这两经尤妙,实在说得自然得很。」从此嗣元又添了一个「未批三字经」的诨
名。嗣元将要翻脸,又因他父亲在上,且从前被巴霖打过几回,吃了痛苦,因此
不敢与较,只好忍气结舌。唯把那只眼睛睁大了,狠狠的瞪着他滴泪。

停了一会,见聘才的跟班走到聘才身边道:「叶先生送来的戏单。」子玉过
来,与聘才同看,见头几出是《扫花》、《三醉》、《议剑》、《谒师》、《赏
荷》,都已唱过;以下是《功宴》、《瑶台》、《舞盘》、《偷诗》、《题曲》、
《山门》、《出猎》、《回猎》、《游园惊梦》,末后是《明珠记》上的《侠隐
》,子玉悄悄的向聘才道:「戏倒罢了,只不晓得有琴官的戏没有?」一语未了,
只听得楼下有人嚷道:「没有袁宝珠的戏,是断不依的。」

子玉等往下看时,却是王文辉在那里发气,见一个人只管陪着笑,又向文辉
请安。又听文辉说道:「就是在徐老爷那里,唱一出再去何妨;况且定戏时,怎
样交代你的?」那人道:「这出《惊梦》有个新来的琴官,比宝珠还好。大人不
信,叫他先唱一出瞧瞧,如果不中大人的意,再赶着去叫宝珠来,包管不误。」

刘侍郎道:「也罢,唱了《瑶台》之后,就唱《惊梦》也使得。」那人答应
几个「是!」看着文辉不言语,也就进戏房去了。聘才向子玉道:「你听见没有?」

子玉点头,心上很感激文辉。

《功宴》唱完了,是《瑶台》出常子玉一见,吃了一惊,心上迷迷糊糊倒先
当他是琴官,又看不大像,比琴官略大些。

只见得这人,如宝月祥云,明霞仙露,香触触,春霭霭,花开到八分,色艳
到十足。已看得出神,便问南湘道:「这是谁?有此秀骨。」南湘道:「这个算
好吗,只怕也难入品题。」子玉知南湘故意讥诮他,便问仲清,仲清道:「这就
是《花逊上第二的瑶台壁月苏惠芳。」于玉叹道:「天地钟灵尽于此矣,我竟如
夏虫不可语冰,难怪竹君怪我。」南湘哈哈大笑道:「我也不怪的,幸你自行检
举。」文泽道:「怎么?庾香连苏媚香也不认识。」南湘道:「他是秀才不出门,
焉知天下事。」

少顷《瑶台》唱完,便是《惊梦》。

子玉倒有些不放心,恐琴官也未必压得下这苏惠芳,且先聚精会神等着。上
场门口,帘子一掀,琴官已经见过二次,这面目记得逼真的了。手锣响处,莲步
移时,香风已到,正如八月十五月圆夜,龙宫赛宝,宝气上腾,月光下接,似云
非云的,结成了一个五彩祥云华盖,其光华色艳非世间之物可比。这一道光射将
过来,把子玉的眼光分作几处,在他遍身旋绕,几至聚不拢来,愈看愈不分明。

幸亏听得他唱起来,就从「梦回莺啭」,一字字听去,听到「一生爱好是天
然」、「良辰美景奈何在」等处,觉得一缕幽香,从琴官口中摇漾出来,幽怨分
明,心情毕露,真有天仙化人之妙。再听下去,到「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
缘,把青春抛的远」,便字字打入子玉心坎,几乎流下泪来,只得勉强忍祝再看
那柳梦梅出场,唱到「忍耐温存一晌眠」,聘才问道:「何如?」子玉并未听见,
魂灵儿倒像附在小生身上,同了琴官进去了。偏有那李元茂冒冒失失走过来,把
子玉一拍,道:「这就是琴官,你说好不好?」倒把子玉唬了一跳。众人都也看
得出神。

原来琴官一出场,早已看见子玉,他是梦中多见了一回,今日已是第四回了,
心里暗暗欢喜道:「难得今日这位公子也在这里。」到第二次出场,唱那「雨香
云片」这支曲予,一面唱,那眼波只望着子玉溜来,子玉心里十分畅满。文泽低
低的对南湘道:「这个新来的相公,倒与庾香很熟,你瞧这一片神情,尽注意着
他。」南湘向子玉道:「这个相公叫什么名字?」

子玉道:「他叫琴官。」南湘道:「你们盘桓过几回了?」

子玉答道:「我尚不认识他。」文泽笑道:「庾香叫相公,是要瞒着人的。

这样四目相窥,两心相照的光景,还说不认得,要怎样才算认得呢?「大家
都微笑看着子玉,子玉有口难辩,不觉脸红起来。这出唱过,又看了陆素兰的《
舞盘》、金漱芳的《题曲》、李玉林的《偷诗》,都是无上上品,香艳绝伦,子
玉唯有向南湘认错而已。

席间那个张仲雨与聘才叙起来是亲戚,讲得很投机。聘才又把合席的人都恭
维拉拢了一会。子玉又见那些相公,到正席上去劝酒的劝酒,讲话的讲话;颇觉
有趣。又见他的舅舅王文辉,分外比人高兴,后又看了一出戏。正席上刘侍郎、
梅学士、吴阁学、沈司业先散。子玉见他父亲走了,天也不早,也要回去。刚起
身时,忽见一个美少年上楼来。文泽的家人说道:「冯少爷来了!」冯子佩上前
与众人见礼,子玉见他还不过十八九岁,生得貌如美女,十分抚媚。刘文泽道:
「人家都要散了,怎么这时候才来?」冯子佩道:「我早上进城到锦春园华府去
拜年,原打算不耽搁的。华星北定要拉住吃了饭,又听了他们几出戏,才放我走,
还是急急的赶出来的。」子玉同了元茂、聘才告辞,诸人都送到楼门口,文泽、
王恂、仲清送下楼来。

文泽对子玉道:「初九日弟备小酌,屈吾兄一叙,作个清谈雅集。人不多,
就是竹君、剑潭、庸庵、卓然几位,吾兄断不可推辞。」子玉应允,又谢了。王
恂、聘才、元茂也同道了谢,一径先回。那些人又谈了一会,也各散去。不知后
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颜仲清最工一字对史南湘独出五言诗

话说子玉从会馆回来,将琴官的戏足足想了两日,以谓天下之美莫过于此。

又将苏蕙芳、陆素兰、金漱芳、李玉林的色艺品评,都为绝顶。细细核来,
蕙芳的神色尤胜于诸人,次则素兰可以匹敌。然较比琴官起来,毫厘之间终觉稍
逊。

又想:「琴官这个美貌,若不唱戏,天下人也不能瞻仰他,品题他,他也埋
没了,所以使其堕劫梨园,以显造化游戏钟灵之意也未可知,故生了这个花王,
又生得许多花相,如百花之辅牡丹。但好花供人赏玩不过一季,而人之颜色可以
十年。

惟人胜于花,则爱人之心,自然比爱花更当胜些。谁想天下人的眼界,竟能
相同。

我意史竹君、王庸庵等必有言过其实之处,如今看来,真还刻划不到,想必
那些能诗能画之说,也是的确无疑了。「

便又想:「今日虽然见了琴官的戏,也未能稍通款曲,此后相逢,不知又在
何日?但看他今日双波频注,似乎倒有缱纟卷之意。前此在车内掀帘凝望,又似
非以陌上相逢看待,这也不知何故?」

便愈想愈不明白起来。想把前日所咏的《车中人》翻出看看,再添两首,便
取了出来。忽见三四两首,挖去了两个字,心甚诧异,即问小丫鬟道:「这两日
谁到这里来看我的书?」小丫鬟道:「前日太太请客,有一班少奶奶,还有王家
的二姑娘,都进来闲逛。那些少奶奶,将少爷的行乐图看了半天,那二姑娘看少
爷的书,其余没有人进来。我见二姑娘看书的时候,翻出一张纸来看了看、用指
甲挖破一处,仍旧夹在书里。」又笑道:「前日我听得二姑娘雪儿说,孙家太太
做媒,将二姑娘配了少爷了,将二姑娘配了少爷了,二姑娘还戴了太太一根簪子
回去。」子玉似信不信的问道:「我不信,你敢是撒谎的?」

小丫鬟道:「我敢撒谎?我那天看着房没有敢走开,这是雪儿说的。只怕咱
们家里人,都也知道。」子玉听了心内甚喜,猛想起这二表妹的容貌,也有些像
琴官的模样,便将他们比较起来,不知谁好。又把挖去的字一想,恍然大悟:
「谁知竟犯了他的讳,无意之间天然凑合,这也奇极了。他看了,当我必是有心
想念他,心里定然怪我,这便怎样?我又无从与他分辩,这竟是个不白之冤。」

继又想道:「既订了姻,就怪我也不妨。」

子玉复因琼华两个字,触动琴官,一意缠绵,怜香慕色之心,从此而起。

到了初九日,刘文泽又着人来邀了。子玉告票萱堂,更衣乘舆而去。

且说文泽所请的容颜仲清、王恂、史南湘已经到了,随后梅子玉、高品一同
到门。家人引着走过大厅,到了花厅之旁垂花门进去,系石子砌成的一条甬道,
两边都是太湖石叠成高高低低的假山,衬着参参差差的寒树。远远望去,却也有
台有亭,布置得十分幽雅。转了两三个弯,过了一座石桥,甬路旁是一色的,都
是绿竹,绕着一带红阑,迎面便是五间卷棚。颜仲清等都在廊下等候,刘文泽早
已降阶迎接。高品、子玉上前,先与主人见了礼,然后大家见了叙齿,史南湘、
高品是二十五岁,高品二月生日,月分长于南湘。颜仲清二十四,王恂二十三,
子玉十八。文泽虽二十四岁,却是主人。大家依次入座,免不得叙几句寒温。内
中惟子玉初次登堂,留心看时,只见正中悬着一块楠木刻的蓝字横额,上面刻着
「倚剑眠琴之室」两旁楹帖是梳榔木的,刻着:茶烟乍起,鹤梦未醒,此中得少
佳趣;松风徐来,山泉清听,何处更着点尘。

署款是「道生屈本立书」,书法古拙异常。下面一张大案,案上罗列着许多
书籍。旁边摆着十二盆唐花,香气袭人,令人心醉。子玉看了,又想起琴言那日
作戏光景,真是宝光夺人,香气沁骨,不觉有些模糊起来。忽听文泽道:「这屋
子太敞,我们里面坐罢。」随同到东边,有书童揭起帘子,进去却是三间书房,
中间玻璃窗隔作两层。从旁绕进,玻璃窗内又是两间套房。朝南窗内,即看得见
外面。上悬着董香光写的「虚白」二宇,一幅倪云林的枯木竹石,两旁对联是:
名教中有乐地,风月外无多谈。屋内正中间摆着一个汉白玉的长方盆,盆上刻着
许多首诗,盆中满满的养着一盆水仙,此时花已半开。旁边盆内一大株绿萼白梅,
有五尺余高,老干着花,尚皆未放。向窗一面,才有一两枝开的。

文泽因此屋中有地炕和暖,酒席即摆设在内。主人送了酒,大家坐下。

南湘道:「可惜今日没有叫几个人来。」文泽道:「我也打算叫的,因打听
他们今日都在怡园送九作消寒会,连堂会里都没有一个去的,所以没有去叫,怕
倒叫他们为难。南湘又道:」今日我们可为软红尘中,一时雅集。「仲清坐在高
品肩下,高品即凑着仲清耳边轻轻的说了一句,仲清哑然失笑。众人问仲清道:」

他说什么?「仲清向高品道:」我说罢。「高品摇了摇头。仲清道:」那第
七字对得尤妙。「说着两人相视而笑。

南湘最是性急,便道:「你们说了,我情愿吃一杯。」高品道:「喝十杯再
说。」文泽晓得南湘酒德平常,道:「我来讲和,三杯罢。」高品笑:「竹君三
杯,诸公各饮一杯,赏识这句话。」

仲清道:「我是请教过的了,免饮。」高品笑道:「几时?」

仲清道:「真正你这张嘴,狗口里生不出象牙来。」南湘道:「快拿酒来喝
了,等他说。」真个喝了三杯,其余也都喝了。

高品笑向仲清道:「你是请教过的,你说罢。」仲清笑着罚了高品一杯酒,
道:「他说‘虚白室里,三对鸡巴。」众人都不解。

文泽道:「这有何可笑?」南湘忽然想着,抚掌大笑道:「这促狭鬼,实在
可恶,难为他实在对得敏捷。」子玉等悟着也都笑了,道:「雅字竟当他实字,
真对得工稳。」文泽道:「卓兄,我出一对你对,却不许思索。如对得好,我吃
三杯。对不出,罚十杯。不好,罚五杯。」高品道:「从来说出对容易,对对难。

对不出三杯,对不好一杯,如何?「南湘道:」也要看上对出得难不难,你
且说来。「文泽向子玉道:」要借重大名,就是‘子玉人如玉’。「仲清道:」
这倒不容易呢。「

一语未了,高品道:「我已对着了,你喝三杯。」文泽道:「你说。」南湘
道:「如果对得好,我们还要公贺一杯。」高品笑道:「‘卯金面是金’。何如?」

王恂道:「卯金对于玉却是绝对。」南湘道:「就是‘面是金’欠典切些。」
高品道:「典虽不典,切却甚切。你没有见过中秋节,摊子摆的兔儿爷脸上,都
是金的么?」说得哄堂大笑起来,文泽道:「你这刻薄鬼,连盟弟都骂起来了。」

高品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主人只得照数领了,合席也各饮了一杯。

南湘道:「如此饮酒,罚来罚去,也觉无味。前日我们打了一天诗牌,却极
有趣。瑶卿打成两首绝好的,可惜他们今日又在怡园。咱们何不再想一个新鲜酒
令。」刘文泽道:「今日我们将那对诗的令,行一行罢。」子玉问道:「怎样对
诗?」

仲清道:「这是极容易的,出令的把一句诗拆开了,一个个的说给人对,凑
起来文义通的免饮,一字不连,罚一杯。往往闹出笑话来,最有趣的。」高品道
:「就是对诗。主人先饮令杯。」

文泽饮毕,命人取了一块楠板,顺着衣衿开了姓,便道:「我先出对了。」

写了个「中」字。众人想了一想:颜对了外,高对了后,梅对了上,史也对
上,王对里。文泽又出了一个「凤」宇,颜对鸿,高对鸡,梅对鸾,史对鸦,王
对乌。

文泽又出一个「下」字,南湘道:「有卷先交,我对‘归’字。」高品接着
对「前」字,仲清、子玉同声对「来」字,王恂对「回」字,文泽一一写了。又
道「扶」字,高抢对了「靠」字,史对了「送」字,颜对「寄」字,王对「驭」
字,梅对「听」字。

文泽道「双」字,仲清对「孤」字,高品对「八」,子玉对「九」字,王恂
道:「不好了,顺着数儿就是十罢。」南湘道:「是了,我这个字倒有些难下,
也罢,对‘三’字罢。」文泽道「辇」宇。南湘道:「我晓得一定是这句诗。」

子玉抢对了一个「琴」字,王恂对了「车」字,南湘对了「船」宇,只有高
品未对。文泽催道:「再迟要罚酒了。」高品笑了一笑,道「舟」宇,令官重新
写起来,出的是「双凤云中扶辇下」。仲清对的是「孤鸿天外寄书来」。大家赞
好。

高品对的是「八鸡露后靠舟前」。大家一看忍不住都笑起来。文泽道:「这
个实在不通得离奇了,没有一个字连的,也有难倒他的时候。大家公议该喝几杯?」

南湘道:「就只舟前二字算连,其余实在不贯,五杯是断不能少的。」高品
只管笑,也不辩,也不饮。主人道:「你到底怎样?」高品随凑着仲清耳边说了
一句话,把仲清笑得出了席,走到外间屋内放声大笑,南湘不解,连忙出席来问
仲清,仲清向他说了,那史南湘更拍着桌子狂笑。子玉等向高品问时,高品只是
笑,说道:「你们且看完了大家的,再说不迟。」文泽道:「这罚酒是要喝的。」
高品道:「自然。」

仲清拉着南湘进来,文泽道:「不晓得他又在那里捣些什么鬼。」南湘、仲
清听了这句话,复又大笑,笑得眼泪直流。经小厮拧了手巾擦了,方才笑声稍祝
再看子玉对的是「九驾天上听琴来」。大家赞道:「这句真对得字字稳惬,又在
剑潭之上。」于是公贺了一杯。南湘对的是「三鸦水上送船归」。文泽道:「竹
君此对,未免杂凑。」

南湘道:「你这试官,少所见而多所怪,要挖眼睛了。这才对得工呢。」子
玉道:「真对得好。」文泽道:「这个我倒要请教请教。」子玉道:「三鸦水上
一归人,是韩□的诗。」文泽恍然道:「可是《送襄垣王君归别墅》的诗?我记
性真坏极了,该打,该打!」南湘道:「幸亏你还记得娘家,不然总要罚十杯酒
的。」再看王恂对的是「十乌日里驭车回」。王恂道:「我的对坏了。」文绎道
:「就是十乌二字不连。」高品道:「前舟又错了,日中有乌,尧时十日并出,
难道不是十乌么?」

文泽道:「这却强词夺理,到底勉强些。」于是公论推子玉第一、南湘第二、
仲清第三、王恂第四、高品居末,就依名次轮作考官。

文泽道:「还有卓然的罚酒未饮,刚才到底说什么,笑得这样。如果实在说
得好,免罚何妨。」南湘道:「若说了,非但不能免罚,还要倍罚。」文泽道:
「莫非又是糟蹋我么?」

仲清道:「然也。」文泽道:「只要糟蹋得有理,罚酒也可以少减。」高品
道:「想来五杯是不能免的。若要再加,万万来不得了,只好不说罢。」文泽道
:「不加就是了。」高品道:「把我的对句,倒转来念,你说好不好?」子玉同
玉恂、文泽暗暗的念了一遍,都不觉鼓掌大笑起来,子玉笑得伏在桌上,王恂笑
得靠着南湘,引得南湘、仲清又笑了一阵。

文泽道:「卓然将来死了,定坐拔舌地狱。」小厮斟了酒。

高品道:「五杯一口气喝,定要醉倒。还是与各人豁一拳,或者可以希冀。」

随顺手一个个豁完,却也有输有赢。

各饮毕,子玉作令官,一个个出了四字,是「费影收肠」。

南湘对的是「惊声放胆」,王恂是「融香浣乳」,文泽是「翻么小舌」,仲
清是「多仙散发」,独高品对得别致,是「除伊放粪」,大家看了已经发笑。子
玉又出了一个「台」字,南湘道:「这句好生。」沉吟了一会,对了「馆」字,
王恂对「屋」,文泽对「榭」,仲清对「岛」,高品道:「我住在宏济寺里,就
对‘寺’。」子玉又出了一个「鸾」字,南湘道:「这字更奇。」王恂先抢了一
个「燕」字,仲清对了「鹤」字,南湘道:「不好。抢不过你们,我偏不用飞禽
一门,对‘鼠’字罢。」文泽道:「难道是影鸾不成。我这‘么’字下,连个什
么字好,也罢,‘么’‘鸟’二字是连的。」高品道:「你对‘鸟’,我也对‘
鸟’。」子玉道:「‘舞’字」。南湘道:「一定是‘舞鸾’,只好对‘射’字。」

文泽抢对了「歌」字,王恂对了「华」字,仲清对了「瑶」字。高品道:
「‘巴’字好对么?」众人一齐笑道:「你只要肯吃酒,有什么对不得?」

子玉写出来,出的是「舞台收影费鸾肠」。南湘道:「哦,极眼前的诗句,
都想不着了。」仲清道:「试官犹有所思乎?」子玉正写着南湘的对子,笑了一
笑,没有答应。大家看南湘对的是「射馆放声惊鼠胆。」众人道:「对得很好。」

高品道:「他是想天鹅肉吃,不要吓坏了。」南湘道:「搁着你这贫嘴,回
来和你算帐。」再看王恂的是「华屋浣香融燕乳」。子玉已经连圈了。众人道:
「这句融洽得很。」共贺了一杯。文泽道:「我是落第了。」众人看他对的是
「歌馆小么含鸟舌」。

南湘道:「也讲得下去。」高品道:「歌馆内有小么是极连贯的,就是那小
么儿太苦些。」南湘道:「为什么?」高品道:「又是鸟,又是舌头,分不清楚,
那里含得了这些。想来对对的人,是含惯的。」文泽道:「狗屁胡说,你的‘粪
’对谅来也不见得高。」仲清对的是「瑶岛散仙多鹤发」。子玉已经夹圈了,众
人同声称赞。南湘对王恂道:「只怕他抢了第一去了。」

子玉道:「文如其人,这两副对子,却很配他们两人。」高品道:「我的抹
了罢,不必献丑了。」南湘道:「我记得他的是‘巴寺放伊除鸟粪’。该死,该
死,不晓得放些什么屁。」

文泽道:「阿弥陀佛,你会挖苦人,也有今日,你且讲讲,有一个字连的么?」

子玉从新一看道:「两兄且不要糟蹋他,卓兄此对,也有道理在内。」南湘
看一看,点点头道:「不差,这人实在坏极了。」文泽道:「难道还有点通气么?」

南湘道:「可恶在不很不通。」高品只是笑着,一言不发。王恂走过仲清这
边来,问道:「那‘巴寺’二字,出在那里?」仲清道:「我记得戴叔伦诗有‘
望刹经巴寺’一句。」王恂道:「只要现成就可以。」文泽道:「下五字呢?」
仲清道:「这里有《传灯录》么?」文泽令那识字的书童,从外间书架上取了书
来。仲清翻出,只见上写着:「崔相公入寺,见鸟雀于佛头上放粪,乃问师曰:」
鸟雀还有佛性也无?‘师曰:「有。’崔云:」为什么向佛头上放粪?‘师曰:
「是伊为什么不向鹞子头上放?」仲清道:「据此看来,这句还说得过去。」文
泽道:「究竟’放伊‘两字难解,’鸟‘字若换了’雀‘字就好了。」

高品道:「我的‘鸟’与‘雀’总是一样,你的‘鸟’字若换了‘雀’字不
好么?」文泽想了一想,却也有理。子玉就只取了仲清、王恂两副对句,其余文
泽、高品罚了酒。

以下轮着南湘出令,出了一个「春」字,文泽对「夏」字,高品对「正」字。

王恂道:「平对平使得么?」众人道:「使得,已经对过了。」王恂道「晨」
字,仲清是「秋」字,子玉是「冬」字。南湘又出「月」字。高品道:「竹君的
心思与众不同,这两字必定不连的,我对‘阳’字。」王恂对「霜」,子玉对
「雪」,仲清对「空」。文泽道:「管他连不连,我们只管对我们的。」对了
「云」字。

南湘出了一个「三」字,高品道:「何如,不是三月。就是三春,我们都对
‘一’字,总连得上的。」俱各依允。就是文泽道:「我偏不和你一样。对‘半
’字。」

南湘又道「改」字,子玉道:「这字很奇,我对‘敲’字。」文泽道:「我
对‘堆」字。「王恂是」丰「字,仲清是」盘「字,高品信口对了一个’伏‘字,
湘道:」’兔‘字。你们对罢。「王恂道:」’貉‘字。「仲清道:」鹰能制兔,
我对’鹰‘字。「子玉道:」骑着驴子放鹰,想来是没有的,且借他来对对,就
是’驴‘字。「文泽道:」我’乌‘字。「高品道:」我就是’龟‘字。「文泽
道:」原来如此,失敬,失敬。「众人哗然大笑。南湘道:」这是你自画供招,
以后尊名竟改作高龟何如?「高品自知失口,缩不转来,便道:」这两字杜撰,
不如转赠吾兄。史龟二字,本是古人名,最典雅的。「文泽道:」你听卓然这张
嘴,自己落了便宜,又移到别人身上去了。「大家笑了一回,静听南湘出对。

南湘只管吃菜,总不出声。文泽道:「你怎么不出对了?」

南湘笑道:「卷子已经交完了,还要题目么?我是一顺出的‘春月三改兔’
五字,内中前舟的‘夏云半堆乌’,‘乌’字原也借对得好。然凭文取之,究不
若剑潭的‘秋空一盘鹰’浑脱,还该让他第一。庾香的‘冬雪一敲驴’,庸庵的
‘晨霜一丰貂’,都对得很工。最不好的是卓然的‘正阳一伏龟’,这‘正阳’
二字如何加得上?」高品笑问文泽道:「贵处是那里?」

文泽道:「你这狗头,实在恨不死人,你还想翻供么?」大家想想高品的话,
又笑得了不得。原来文泽正是河南正阳县人,刚刚合着这句对,你道巧不巧。文
泽又灌了他一大杯酒,方出了气。

以下仲清做令官,一个个字出的对是「丝发白日如新」六字,高品属的是
「签毛朱天入长」。子玉对的是「镜颜华年对好。」南湘是「竹唇朱声吹慢。」

王恂是「剪衣乌时试拂」。

文泽是「草麻黄朝起视」。仲清写出上联是「白发如丝日日新」。

把文泽的「黄麻起草朝朝视」取了第一,子玉的「华颜对镜年年好」取了第
二,南湘的「朱唇吹竹声声慢」夹圈了,取了第三。大家都道:「这两副对都好,
似乎竹君的较胜。令官甲乙,似不甚公。」仲清道:「这两本卷子都好,是不用
说的。

面子上看去竹君的‘竹’对‘丝’,‘朱唇’对‘白发’,工巧极矣,‘声
声慢’又暗藏曲牌名,似乎在庾香之上,我所以把他夹圈了。但上对即是一字字
拆开,必得一字字恰对方好。

庾香以‘年’对‘日’最妥,竹君以‘声’对‘日’,就不很对,假使‘日
’字不是叠用。或者竟是‘白日’,那‘朱声’就讲不去了,到底不及庾香的稳
当,而且句子大方,不落纤巧,诸公以为然否?「几句话说得众人很服。南湘向
来不肯让人,此时亦甚首肯。高品道:」然则我以‘天’对‘日’,比庾香的更
好,为什么又不取我的呢?「仲清道:」等我写出来,你讲给我听。「先写王恂
的是」乌衣试剪时时拂「。众人道:」这句也自然得很。「仲清道:」这回考试,
除了卓然,原是一榜尽赐及第的。「高品笑道:」留心眼睛,我这本卷子是打不
得的。「仲清写出看时,是」朱毛入笠天天长「。仲清用笔叉了几叉,大家看了
笑得不亦乐乎。南湘忍着笑道:」他这用的古典我晓得了。当初红毛国王把大人
国伐灭,占了他的江山。

那大人国中有座笠城,就是国王建都之所。红毛国王进了这城,住了两日觉
得浑身肿胀,一天长似一天起来。想来用的这个古典了。「说着放声大笑。王恂
似信不信的问道:」后来呢?「

南湘笑道:「这古典甚长,只说够他对的就是了。」文泽问道:「在什么书
上?」仲清道:「《史氏外编》。」王恂、文泽才明白过来,复又笑声大作。高
品道:「你们混说乱道,难道《四子书》都记不得?这就是《孟子》所说一毛不
拔、追豚入笠之扬朱,所以谓之‘朱毛入笠’。这才算得用古入化呢。」

仲清道:「那‘天天长’三字怎讲?」高品道:「你这试官真是糊涂,他既
是一毛不拔,自然天天长了。」众人听了,这一阵笑,若不是房屋深邃,只怕街
上行路的也听见。主人罚了高品三杯酒。

然后王恂作令官,出的是「香尽南人消国美。」文泽对的是「曲多东妓谱山
名」。仲清对的是「赋难东士炼都学」。高品对的是「斗长西圣驾方齐」。

众人留心高品对的,一个个都是平正通达的字。文泽道:「此番卓然大概要
取第一了,字字对得很稳。」子玉对的是「情深西旦感昆名」。南湘的是「图多
西士画名园」。一一对毕,王恂写出出句,是「香销南国美人颈。文泽对的是」

曲谱东山名妓多。「仲清是」赋炼东都学士难「。高品是」斗驾西方齐圣长
「。

子玉是「情感西昆名旦深」。南湘是「图画西园名士多。」王恂道:「这第
一不消说是竹君了。庾香‘名旦’二字不典,不及剑潭的浑成,只怕第二是他。
前舟次之。卓兄这句,我实在不懂,若有典故在内,不妨说明,不要批屈了你的。」

高品道:「我没有见过主考阅文要请教士子。典故却有,若告诉了你,只说
我通关节中的了。」仲清道:「他这典故,出在东土大唐。」高品道:「剑潭是
主考至亲,倒应回避,不许乱说。」原来王恂却没有看过《西游记》,只管呆呆
的看着粉板。南湘正在喝酒,忽见高品用手搭着凉篷。

向王恂一望,忍不住笑将出来,酒咽不及喷了出来,还咳嗽不已,引得合席
都笑。南湘向王恂道:「等我笑完了,说《西游记》给你听。」文泽接着说道:
「就是齐天大圣,送唐僧往西天取经的典故。」王恂恍然大悟道:「岂有此理,
就是如此,那‘斗驾’及‘长’字总连不上。」南湘笑道:「你不晓得,孙行者
驾起筋斗云,就是十万八千里,这路还不长么?」

主人要罚高品的酒,高品再三央求,喝了一杯。

末了是高品出令。高品一口气说了六个字,是「千里言召禾口」。仲清想道
:「通共只有七个字,他一说就是六个,难道不怕人想着么?必是用拆宇法来混
人」。便道:「你这六个字可是‘重诏和’三字么?若不说明。我们就罢考了。」

高品被他猜着,只得笑嘻嘻的点点头。子玉对了‘卓言贯’三字,南湘对了
「品阳长」三字,王恂对了「一龄庆」三字,文泽对了「品奸动」三字,仲清对
了「管毫定」三字。高品又一连出了四字是「九喜气凤」。

仲清道:「这倒不是拆字的,我就对‘一高标兔’。」文泽道:「我就对‘
一欢心鸡’。」王恂道:「我对‘第长年龟’。」

子玉对了‘超元精人’,南湘对了「一精神龙。」高品背着人写了上联,搁
着笔,把大众的看了一回,鼻子里笑了一笑,就用纸蘸着酒,把粉板上的字一齐
擦了。众人都诧异道:「这又奇了,难道一卷都没有好的么?」南湘道:「不是,
不是,如果不好,他必定写出来把人取笑了。我想想他出的那几个字,凑起来看
是一句什么。」仲清道:「他写的时候,我瞧见起头是‘风诏’两个字。」子玉
想了想道:「莫非‘凤诏九重和喜气’这句诗?」南湘道:「一点不错。」高品
道:「不是,不是。」仲清道:「我们且各自记出对句来,就明白了。」

子玉道:「我的‘人言超卓贯元精’这句却不见好,也没有什么不通。」南
湘道:「他是因他号卓然,这‘卓贵元精’,因他受不住的原故。」仲清道:
「我的是‘兔毫一管定高标’,必定因‘兔高’二字,犯了他的讳。」王恂道:
「我记得是龟龄第一庆长年。」南湘道:「好对,好对,第一定了,这又为什么?」

文泽道:「你不见他巍然首座么。」南湘点点头,道:「我的对更明明指着
他了。」

众人问是为什么?南湘道:「龙阳一品长精神。」文泽道:「我的更说穿了,
是‘鸡奸一品动欢心。’这也奇怪,为什么牵名道姓,都骂起他来?」南湘道:
「这也是天理昭彰,嘴头刻薄的报应。」高品道:「你们瞎猜些什么,我的上对
并不是这样,因为你们对的都不通,不出你们的丑就罢了,难道一定要献丑么?」

众人道:「我们下场的人,是不怕丑的,只管说。」高品手指着钟上道:
「你们看什么时候了,还不吃饭么?」众人看时,已是亥正二刻多了。文泽道:
「到底是不是?你说了我们吃饭。」高品道:「就算是的,我落点便宜何如?」
于是大家吃饭,洗漱毕,因夜色已深,告辞出来。

子玉一面走着,向主人道:「这园子点缀得很幽雅。」文泽道:「这算什么
园子,不及徐度香怡园十分之一,几时我同你去逛逛。」这里宾主二人讲着,那
高品对仲清道:「你可晓得京里又来了一个精品么?」仲清笑道:「想是高品的
弟兄。」

高品道:「这人却也可以做得我的弟兄,闻他也是南京人,现寓在宠济寺内,
却没有与他往来。看他人甚风雅,而光景很阔。你可晓得是什么人?」仲清道:
「这又奇了,你们同在庙里倒不认得,来问我。」说着已到门口,各人上车分路
而回。

此一番诸名士雅集,却有两个俗子苦中作乐,要穷有趣,却讨没趣的事。

且听下回分解。